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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离魂衣(四)

    发布时间:2005/5/12 14:45:17 阅读:

    似乎从来就没有亮过。赵自和这次没有哭,她坐在剧团分配的小屋里,想了一天一夜,次日一早悄悄地上了火车,远兜远转,最终还是回到了观音堂。
      再回来的时候,一头秀发编成了两条长辫子,她说:我现在是自梳女了。终身不嫁。
      
    “若梅英是我妈妈?”赵嬷嬷跪在地上,头发散乱,涕泪交流,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呆了。
      “妈妈。”她小心地,嗫嚅地叫。
      从小到大,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,最亲近的称呼,是嬷嬷。小时候,她叫别人嬷嬷,老了,人家叫她嬷嬷。这是她的字典里与妈妈发音最接近的一个词了。
      而现在,她知道,她曾经有过一个妈妈,她的妈妈,叫若梅英。
      除了出生,她和妈妈只有一次对面,在文革中,在运动里,在批斗台上,她举起鞭子,打在***身上。那是她们之间距离最亲近的一次,她站着,妈妈跪着,承受着她的鞭挞——人世间最惨的事,莫过于此。天也不容她!
      赵嬷嬷整个地崩溃了,喉咙里几乎挣出血来:“妈,她是我妈妈,我见过她,还打过她,我打了我妈妈……”她忽然对着四壁的衣裳磕起头来,疯狂地不停地磕着头,哭着,喊着:“妈妈,妈妈,你原谅我,你杀了我,我对不起你,妈,你出来,让我见见你好不好?水小宛都能见到你,为什么我不可以?妈,你让我见见你。我从来没见过你,我做梦都没有梦到你,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妈,妈,你出来让我见一见,让我见一见啊……”
      小宛看着老泪纵横的赵嬷嬷,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绞痛。
      这故事的残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,善良的小宛,还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那么多悲哀可怕的事情。难怪张之也从广东回来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她真相,原来真相是这样恐怖凄惨,骇人听闻。世上有那么龌龊的人,有那么冷酷的事,是她所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。她宁可做一只鸵鸟,将头藏在父母的怀里,不要接触到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。
      赵嬷嬷额头已经磕出血来,声音完全嘶哑,却还在撕心裂腑地惨叫着:“妈,妈,我知道你死得惨,你告诉我,墓在哪里?我去给你扫墓,去给你上香,去给你磕头,妈,你让我尽一点儿孝呀……”
      小宛忍不住流泪,也跟着央求:“梅英,你出来吧。你的女儿在这里,我帮你找到她了,你来见见她吧。”
      然而,四壁寂然,群衣黯淡。
      若梅英的魂灵,不肯与女儿面对。
      赵嬷嬷抬起头,这一刻,她忽然好像变得很小,小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观音堂门前的婴儿,那么无助,那么凄惶。
      “小宛……”她悲哀地求助,“我妈妈,都跟你说过什么?”
      “她要我帮她找一句话的答案。”小宛忽然想起海蓝酒店里的一幕来,浑身一震,“会计嬷嬷,你不是说知道关押梅英的那个小楼吗?带我去。”
      “带你去?”赵嬷嬷吃力地重复着,眼神涣散,神智不清,“你要去那里做什么?”
      “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。”小宛的眼中异光闪烁,“只要回到事发现场,我就可以看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。我要知道,梅英究竟为什么跳楼?”
      
      这是一座等待拆迁的真正的危楼。
      小宛和赵嬷嬷拾级而上,只觉随时有坠楼的危险。可是两人都顾不上害怕。楼里的住户早已搬空,个别墙面已经倒塌,楼道里有阴阴的风低啸,恍惚有人声。
      上了年纪的老楼,近百年的历史,每一砖每一瓦里都藏满了故事。人家的私语,情人的背叛,父子反目,夫妻离异,瞎子老太太的猫在楼道里渴命地哀号,邻家走失的孩子呜呜地哭着拍错了房门,迟归的少女犹豫着该编一个怎样的藉口躲过老妈的盘问,情窦初开的男孩在门角处写下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——如果墙会说话,它的故事将不止讲述一千零一夜。
      如果墙会说话,它会告诉水小宛,就在这座小楼里,就在十三楼东户的那个房间,若梅英曾经历过怎样的悲剧命运,她的血溅在白粉墙上,她的泪滴在地板缝里,她的手曾经抚着窗棂向下望,而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窗口,从此结束了美丽而苦难的一生。
      墙不会说话,但是赵嬷嬷会。
      她停下来,告诉小宛:“就是这间了。从角度上看,当年,她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。”
      门推开,仿佛“哗”一下推开历史的屏障,小宛只觉身上一寒,毛发尽立。赵嬷嬷却浑无惧意,径直走进去,直奔窗前,指点小宛:“就是这儿,就是这扇窗子了。你从这里看,见到对面那个房子了吗?当时那里是张朝天的办公室。那天,他从房子里走出来,刚刚上车,忽然嘭地一下,我妈妈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,就掉在车轮后面,可是车子已经开了,张朝天连头都没有回过……”
      小宛的泪又涌了出来。泪水朦胧间,她忽然叫出声来:“胡伯!”
      不,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央的,不是琴师胡伯,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,他拐着长短腿,一扭一摆地走到若梅英身前。他的丑陋与梅英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      若梅英凭窗而立,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楼,盯着张朝天所在的方向。
      胡瘸子得意的声音响起:“张朝天就在对面,我知道你要找他,那就等着吧。找到他之前,你得先满足了我!”
      那刺耳的邪恶的声音让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,不忍看到悲剧的上演。
      但是没有用,即使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,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脸,听到若梅英惨烈的痛哭。
      胡瘸子狂妄地狞笑着:“换上它,换上这行头,我要你给我唱,给我一个人唱,唱呀!”
      小宛痛哭起来。原来是他,原来是胡瘸子,原来梅英真正要报复的人不是瞎子胡伯,不是胡伯的儿子,而是胡瘸子。是他因为当年追求梅英未果,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鱼,指使当时任造反派小头目的儿子胡伯——当时还不是琴师,也不是瞎子——将梅英抓进了小楼,供他逞虎狼淫威,无恶不为。
      若梅英,那华衣重彩绢人儿一样的绝色美女,艳如桃李,冷若冰霜,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挣扎着,哭泣着,生不如死。
      小宛冲上去,徒劳地对着空气挥手:“放开她,你放开她,你这魔鬼!”
      她的手抓空了,穿过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,而那惨绝人寰的悲剧仍在重复上演。
     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,长发散乱地拖在地上,眼睛大睁着,写满一天一地的仇恨与不甘。
      小宛凄厉地尖叫起来:“不要!不要!这太残忍!太残忍!”在她心目中,早已视梅英为至亲至爱的朋友,此刻,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,情何以堪?她哭着,喊着,在幻影中奔跑扑打,状若疯狂。
      楼下依稀传来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,梅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死命地挣脱胡瘸子,猛扑到窗前,正看到张朝天的背影,他正要上车——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,厉声惨呼:“等一等,我要问你一句话……”
      与此同时,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:“不要——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      太晚了,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。
      窗开处,若梅英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,坠落而下……
      而小宛的手中,凭空多出一件明黄色绣花女帔——人没救下,只抓住一件衣裳,京剧行里术语叫做“抓帔”,梅英说过,是她当年唱《长坂坡》的那件。
      小宛只觉心口一疼,一口血喷出,晕了过去。
      那件彩帔照眼生花,赵嬷嬷再也忍不住,尖叫一声,冲下楼去,远远地,犹自听到她的狂喊:“我妈妈跳楼了,我妈妈跳楼了,我妈妈跳楼了……”
      凄厉的叫声在胡同里穿梭撞击着,写进砖墙,写进门缝,写进历史,也写进不相关的人的梦里,让他无故地惊出一身冷汗,若有所思,却又不知所因。
      赵嬷嬷,她的一生写下来,何尝不是一部曲折离奇的悲剧呢,而且,是一部从不曾有过亮点的悲剧。她已经在孤儿的自怜中认命地度过了五十年,如今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,看到母亲的真面目,却是一出与自己极度相似而又更加惨烈的悲剧,而自己,曾经在这悲剧中扮演过一个助纣为虐的配角,让她如何再面对这份愧疚与沉痛?疯狂,也许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。
    不知道过了多久,恍惚中,有人在轻轻唤:“小宛,醒醒,醒醒。”
      小宛睁开眼睛,看到阿陶坐在身边。
      “阿陶?”她有些惊喜,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
      “不要睡着了,小心着凉。”阿陶怜惜地看着她,“你总是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。”
      “阿陶……”小宛的泪又流了下来,“我到处找你,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……”
      “我明白的。”
      “你明白?”
      “我都明白。”阿陶肯定地点点头。
      小宛泪犹未干,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:“那么你答应我,不要再离开我,好不好?”
      “小宛……”
      “阿陶,我爱你,从半年前在地铁站听你唱歌的时候就爱上了你,你知道的,对吗?”
      “小宛……”
      “这次我不能再错过你了。阿陶,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,对不对?”
      “小宛……”
      “每一次,我都担心这见面是最后一次。每一次,我都害怕你会像半年前那样忽然失约,从此音讯杳然。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现,什么时候离去,我对你毫无把握,爱上你,就好比爱上一个影子,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钟会在哪里。你为什么不拥抱我?亲吻我?为什么不?为什么?”小宛急急地诉说着,生怕过了这一刻便再没有这种勇气,“阿陶,让我们在一起,好不好?”
      “小宛。”阿陶打断她,定定地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:“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:一个男人在拒绝他心爱的女人时,他心里,会比那女人更加痛苦。”
      “阿陶……”小宛的心碎了。悲伤过度再加上失望,使她的脑筋几乎不能再思考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?他要拒绝她吗?他拒绝她,他拒绝她,他拒绝她……怎么可能?
      “阿陶,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?你不爱我?”
      阿陶回转身,不回答。
      小宛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,不愿意再让阿陶看见自己的眼泪。他不肯接受她的爱,他两次让她爱上他,却两次都令她绝望,一颗心,可以承受多少背叛与冷漠?小宛是水晶的心肝玻璃的人儿,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。
      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走出门,慢慢地走下楼去,每走一步,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,感受到心里钝钝的疼痛,柔软而连绵,仿佛有一只搅拌棒在那里不断地翻搅,一阵疼过一阵,无休无止,而体力与生气便随着那搅拌渐渐稀薄,脆如纸屑。
      没有爱了,没有爱了,没有爱了。生命中是一团灰色,没有爱情,也没有答案。三十多年前,梅英喊着张朝天的名字从十三层楼上跳了下去,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水小宛却只有含着泪,在阿陶的注视下灰灰地走下去,今天的人,远没有旧时的人刚烈决绝,可是疼痛,却是亘古永恒。
      忽然身子一软,小宛脚下踏空,直直地滚落下去……

    18、 永诀
      
      “现在,你都明白了?”梅英站在窗前,寂寂地问小宛,不肯回过身来。
      她身上穿的,正是《倩女离魂》的那套云台衣。
      那么娇美的容颜,那么备受摧残的身心。小宛衷心伤痛:“梅英,你死得太惨。”
      “我恨,我要杀尽伤害我的人,杀尽天下的恶男人。”
      “所以你替你女儿报仇?”小宛问,“你女儿来找你,你为什么不认她?”
      “我女儿?”梅英喟叹,“我不配做妈妈。无论是我活着的时候还是死着,都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。我生下她,把她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,让她承受那么多的灾难,没有给过她一分温情。我对不起她,理该受到她鞭打。我不想见她,也不愿意见她,我唯一能为她做的,就是替她报仇,替所有伤心的女人报仇,杀尽天下负心男人,以助我的阴气……”
      “你要靠仇恨和杀人来延长灵魂?”小宛大惊,“你还要杀人?”
      “是的,杀,杀尽负心男人。比如……他!”若梅英戟指一指。小宛大惊失色,那站在门前的人,竟是张之也。她大叫:“你要杀之也?”
      “对,张之也,哼哼,记者张之也,他姓错了姓,入错了行,爱错了人,还不该死?”
      小宛忽地冷静下来:“梅英,你要杀她,不如先杀我。”
      “他那样辜负你,你还爱着他?”
      “我曾经爱过她。”小宛勇敢地回答,“真正爱过一个人,就永远都不会恨他。否则,是不懂得爱。”
      “爱,就不会恨?”梅英怔怔地,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。
      小宛望着她,低低地倾诉:“我爱过两个人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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